11月30日下午,应“影海书香”系列活动策划人、总台央视纪录频道《超级装备》《科举》总导演韩晶邀请,电影《好东西》总策划、上影集团副总裁徐春萍,《好东西》导演、编剧、剪辑指导邵艺辉,制片人叶婷作客上海浦东图书馆,就“影海书香”第八期:爱情神话的平行世界——电影《好东西》主题分享会展开对话。可容纳600人的报告厅迎来近800名读者,很多读者席地而坐,原定90分钟对话也延长至2小时,全场气氛热烈,互动踊跃。
韩晶:
三年前,邵艺辉导演的首部电影《爱情神话》成为爆款,影片中一些金句和名场面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。三年后,《爱情神话》的平行篇《好东西》上映,再次引起轰动。
《爱情神话》表现了一群有钱有闲的上海人琐碎又有点小布尔乔亚的日常生活,而《好东西》则表现了无钱无房的外乡人在上海的生存状态以及他们的相处方式。两部影片所表现的人群不同,视角也不同,前者是男性视角,后者是女性视角,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,主人公都是离了婚的。是什么原因使得你两部影片都把离婚男女作为表现主体?

邵艺辉:
其实创作时我并没有想过两者的共同性,或许只是一种潜意识。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,后来我感觉父母的很多朋友也都是离异的,这就给了我一种强烈的印象,好像人长大了都是会结婚的,但也都是会离婚的。当然,那只是一个孩子的想法。
我为什么会聚焦离异的人?因为我觉得他们是有阅历的人群,无论是情感还是生活,经历过挫败或变迁。因为经历得多、见识得多,就可能更豁达、更松弛。我不太喜欢写特别纯情、特别初恋感的两张白纸那样的故事。离异人群情感更成熟,从人物塑造的角度来说也更饱满,更丰富,更能吸引大部分观众。
另外我觉得这也是我的一个技巧。离异也意味着他们已经经历过主流社会需要他们经历的事情了,你们就不要再judge(评判)我了,现在很火的judge。就是你们让我干的我都干了,然后现在想放飞了,这样观众就会对他们更宽容一些。

韩晶:
《爱情神话》里有幻想,有神话,有形而上的东西。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主人公聚在老白家里,听老乌讲述他与索菲亚·罗兰的艳遇。所以《爱情神话》的主人公是奢侈的,还有“神话”可以寄托和抚慰。相比之下,《好东西》可能更现实,更清醒,也更直白,就像片名“东西”,是更物质化的。所以从“神话”到“东西”,我看到了现实世界从形而上到物质化的一种跌落,但我认为它本质上反映了导演自我的清醒与成长。
徐总是《好东西》的总策划,也是《好东西》的东家。当初你第一次看到《好东西》的剧本时是什么感觉?作为出品方,您认为《好东西》好在哪里?

徐春萍:
《好东西》剧本给我的感受,一个字,爽!因为我的工作需要我每年读上百个剧本,但像《好东西》这样让我一口气看完的剧本,是非常少的。当然我们对邵艺辉导演的信任,是从《爱情神话》就开始了。
《爱情神话》是她的第一部作品,出手不凡,完成了一部现象级的爆款。《爱情神话》之后,观众、整个行业、包括最初的支持者对她都是有期待的,我相信她是有压力的,但她顶住了压力。

我认为《好东西》比《爱情神话》更好,首先是“轻盈的能力”。其实《好东西》的主题、思想、议题是深刻的,但导演很轻盈地完成了它,驾轻就熟,不光有笑点还有泪点,这是一种举重若轻、四两拨千斤的能力。

其次是“温暖的力量”,《好东西》为中国电影贡献了铁梅这样一个光芒万丈的女性形象,给人以温暖,以励志。第三是“自信的姿态”,是新一代导演的全新表达,影片没有要挑起谁被冒犯或者性别对立,而是男男女女、老老少少最后都获得了成长。

韩晶:
出品人对影片的评价非常高,接下来听听制片人的评价。叶婷是《好东西》和《爱情神话》的制片人,近年来一直致力于青年导演剧情类作品的开发与制作。从制片人的角度看,《好东西》好在哪里?

叶婷:
从我的角度看,它最好的地方在于它的原创性。《爱情神话》的故事大纲当时很多人看过,但真正能和这些文字发生化学反应的,必须是对原创性有敏感度的制片人。无论是《爱情神话》还是《好东西》,都是反类型、反常规的电影,是作者原发性、原创性的一种胜利。
影片的质感和导演的个性紧密契合,这是她独有的DNA。一部作品的核心卖点,就取决于作者本身的精神风貌和她看待世界的方式。如果丢失了这个东西,它就不成立,这是我认为邵艺辉导演独一无二、无法被取代的真正的好东西。

韩晶:
影片呈现了上海都市背景下男女关系的多样性,比如“三角关系”“课间十分钟关系”“伪装关系”“非长期关系”“朋友之上、恋人未满关系”等等。当然影片融入了你在上海生活多年来对这座城市的观察和描摹,如果脱离了上海,你觉得这种多样性关系还成立吗?

邵艺辉:
我最早写《好东西》的时候,也想过把它放到上海以外的地方。如果不是上海可不可以?但我总感觉差点意思。上海有自己独特的味道,包括上海的城市建筑、城市结构,能给所有在上海的人们一种感觉,就是它更适合生活,或者生活起来更舒适。
另外我觉得上海的男性,无论是上海男人还是在上海的男人,我都感觉挺适合谈恋爱的,他们懂得享受生活,或者说愿意花一部分心思打理自己的生活。这两部片子其实都没啥大事发生,都是表现了一种生活的流动感,所以上海的气质与我的故事氛围是很契合的。

韩晶:
这当中有导演个人的生活积淀,也有上海这座城市赋予它的存在合理性。
《好东西》虽然也表现女性的艰辛和痛苦,但它摆脱了女性题材惯用的悲惨叙事,而洋溢着一种飒爽可乐的调性。无论是铁梅还是小叶,她们首先经济独立,乐观坚强。当一个女性经济上不再依附于他人,而能自己养活自己,她也就获得了相对自由。就像法国思想家波伏娃在《第二性》这本书里写的,只有经济地位的平等,才能带来精神的、社会的、文化的两性平等。
所以,导演让故事发生在上海是有她的理由的,上海的经济环境、人文氛围使得个体相对独立和自由,也使两性关系呈现出多样化变成可能。

邵艺辉:
上海还特别包容,无论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,什么样的人际关系和情感取向,在这个城市,都是不会被别人去judge(评判)或者去议论,包括在上海的老一辈人,都不会随便去judge年轻人,我觉得这是上海和其他城市很不一样的地方。

韩晶:
这种自由飒爽的调性,也受到很多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的青睐。小红书上就有很多女性网友留言说,影片为我们代言了,说出了我们想说而没有说的话,是“我们的”电影。对于这些反馈,徐总怎么看?

徐春萍:
通常我们看一部好电影,我们会觉得影片的视听体验好,全程没有尿点,或者笑点多,很感人,也或者喜欢其中的某个演员等等,但是,当很多观众在说这是“我们的”电影的时候,意义就不同了,因为它代表了一种集体无意识。《好东西》说出了很多观众想说但还说不清楚或者还没意识到的一种声音,我觉得这是对主创最高的褒奖。

韩晶:
小叶是影片里最打动我的一个角色,导演对她的“讨好型”人格作了深度刻画。比如铁梅说我家有剩饭,小叶说我就爱吃剩饭;再比如铁梅生气地从美术馆跑出来,小叶跟在后面说“你打我一顿吧”,铁梅大笑,她也跟着讪笑,铁梅板起脸,她也收敛了笑容,习惯于看别人的脸色来选择自己的反应。她还恋爱脑,为什么?因为从小缺爱。

邵艺辉:
虽然我小时候不是像小叶那样缺爱,但我觉得我肯定是“讨好型”人格,而且非常严重。我讨好每一个人,看每一个人的脸色,因为我希望每个人都开心。我总感觉自己是社会化不完全的,就像一个孩子,我能感觉到这个世界很不安全,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或不安全感。
后来我发现其实很多女生都有这个问题,就是“讨好型”人格,或许这跟我们的成长背景也有关,女孩子从小就被规训要懂事、要察言观色。虽然有时候我很委屈,但好在我可以通过写作把这种情绪投射到作品里,就像《好东西》里的小叶。

小叶也是这个剧本里我最早写的一个人物,因为我当时有一点活得难受,很焦虑,或者说挺不舒适的,然后我就把它全写下来了。我觉得小叶跟我很像,就是太想让别人开心。我一度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,也有去看过心理医生的,但心理医生太贵了,没有看完。

韩晶:
能感受到导演是个特别坦诚的人。你刚才说的“讨好”只是一个面,另一方面小叶又竭力去隐藏、掩饰这种“讨好”。比如她对门房大叔说,自己是小胡的后妈,潜台词是,我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那种女孩。而当小胡表示无法与她保持长期关系时,她谎称自己已婚有孩婚内出轨,潜台词是,我有老公孩子,你对我没那么重要,我随时可以从这段关系里抽身离去。当然这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,一旦被抛弃可以显得自己不那么狼狈。

邵艺辉:
其实是因为我不想对我作品里的女人太残忍,我希望通过她的自我伪装,让她活得不那么难堪吧。你不是说你风流嘛,那我假装比你更风流,当然这也说明她还是蛮可怜的。

韩晶:
虽然可怜,但由于摆脱了悲惨叙事,她也就可怜得很帅、也很酷。我觉得《爱情神话》里的格洛瑞亚也有一点这个味儿,她们之间有连续性吗?

邵艺辉:
格洛瑞亚其实也有一点。她跟老白的关系,她其实知道老白没那么喜欢她,但她反而对老白说,你不要爱上我哦,你不要想太多啊。
我希望我的女人们都不要被别人看出来她的脆弱,我不希望我的女人们在情感中败下阵来,处于下风或者权力的下位,虽然事实上她们可能的确是在下位。所以哪怕是装,我也要让她们装得像在权利的上位。

韩晶:
导演要拍出一部好电影,离不开制片人抓资金促生产,因为导演的一帧帧画面,到了制片人那里就是一张张账单,所以一般而言导演和制片人关系再好也不免争吵,你们两位呢?

叶婷:
我俩都是情绪特别稳定的人,合作了两部片子从来没红过脸,也从来没吵过架,她就在我面前哭过两次。做后期的时候,因为影片档期已经定了,所以留给剪辑的时间特别少,她是剪辑指导嘛,所以压力全在她身上。她每看一次片子,都能找出好几处来修改,改了一版又一版,特别费时间。
那天都凌晨1点了,大家都在等定剪,我坐在沙发上,她蹲在地上,然后她就哭了。我当时有点不知所措,因为是第一次看见她哭,我想我是伸手去摸摸她的头,还是拍拍她的背呢?
邵艺辉:
你当时是摸我头了,然后说给我点好吃的,给我点了羊汤,的确是我想吃的。

叶婷:
作为女性创作者,我和她都希望跟我们一起工作的人能得到尊重,得到善待,能快乐地工作,并且工作中不失去自己的生活。
我们监视器后面经常会坐很多工作人员,导演从来不驱赶他们。大部分导演都不喜欢别人坐在自己的监视器后面,但我们片场没有这个规则。
至于账单和创作的关系,我跟她达成了一种默契,我们共同的目标就是服务于作品本身,只要对作品好,我们都会无条件服从。拍这两部戏,我们住的酒店都很一般,出行也都是经济舱,她也都无条件地服从剧组的安排,从来不搞特殊。

韩晶:
《好东西》对于两性问题是有自己鲜明的观点的,但是在表达上却并非大张旗鼓,而是比较间接和隐蔽。比如,印在女主的体恤和帆布包上的英文金句,隐藏在书架上的上野千鹤子的书,男主倒垃圾时墙上的涂鸦“爱情没有神话”,以及海报上,宋佳COS的美国历史上第二位女性大法官露丝·巴德·金斯伯格,钟楚曦COS的墨西哥国宝级女画家佛里达·卡罗,这些内容就像加密信息,需要观众仔细探寻才能解密。
同样,台词的表达也很温和委婉,尤其是导演借男性角色之口,以充满机锋、揶揄、调侃的方式来表达观点。比如前夫对小马说“我们已经占据了太多性别红利”,小马也回应说“是的,我们都有原罪”。这种方式首先钝化了话题本身的锐度,让两性问题的表达变得友善而非敌对,温和而不极端,犀利中透出幽默。为什么会采取这种温和、迂回、谐谑的表达方式呢?

邵艺辉:
我确实是希望用一种很温和、很包容、包括男女都能好好交流和对话的方式,这的确也是一种技巧,因为首先我们得让大家能在大银幕上看到它,就不能搞得太尖锐。
还有,我这个人本来就是一个很随意、很轻松的人,做什么事、说什么话,包括拍的东西,我都希望它是一个很轻松的状态,不要搞得太沉重、太宏大,或者太权威、太严肃。我觉得现实有时候已经太沉重,有太多东西说不出口、说不清楚,所以我们不如就调侃一切,以轻松化解的方式,让大家看个乐子就行,也不用从里面学什么道理。

韩晶:
轻松而不单薄,影片最终把落点落在无论是哪种关系,两性关系还是同性关系,只要彼此温暖、相互治愈、共同成长,就是好的关系。这也从狭隘的男女关系框架内跳脱开来,提升到了更广阔、更丰富的社会人际关系层面,影片的格局也就打开了。
感谢三位嘉宾的精彩分享,感谢读者朋友的热情参与。今天的分享会,也是“影海书香”在2024年度的最后一期活动。在这一年中,我们举办了尚长荣滕俊杰新京剧电影、陈丹燕作家电影、纪录片《地球脉动》、舞剧电影《永不消逝的电波》、法语音乐剧《巴黎圣母院》、主旋律电影《攀登者》等多场分享活动,受到读者广泛的喜爱。明年,“影海书香”将继续举办广大读者喜闻乐见的艺术分享活动,我们期待着读者朋友们一如既往的支持。再次感谢大家的参与,感谢浦东图书馆王强副馆长和阅读推广中心郭丽梅主任。相约浦东图书馆,“影海书香”明年再见!

“影海书香”艺术赏析与阅读推广系列活动,是为打造有温度的“社会大美育”环境、践行“书香城市”理念而创建的公益性文化服务活动。该活动引入国内外优质的影视、戏剧、文学资源,邀请主创到场与观众零距离交流,开展丰富多彩的艺术普及活动。京剧泰斗尚长荣、导演滕俊杰、作家陈丹燕、电影出品人任仲伦、上海大剧院首任艺术总监钱世锦、文化广场总经理费元洪、国际芭蕾舞艺术家谭元元、著名演员王洛勇、《地球脉动III》总制片人迈克尔·冈顿、音乐剧《巴黎圣母院》主演罗贝尔·马里恩等参加活动。
该活动由上海浦东新区区委宣传部、上海电影家协会、上海电视艺术家协会指导,上海浦东图书馆、上海视野影视股份有限公司联合主办,上海现代服务业发展研究基金会公益支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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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丨浦东图书馆公众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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